躺平、佛系并非新晋诞生的网络热词,却成为影视创作中备受关注的主题。2023年5月开播的日剧《0.5的男人》,豆瓣评分高达 8.6,讲述了一个因不结婚、不工作而被称为0.5的男人如何逐渐回归社会生活的故事。这个0.5的男人叫立花雅治,他住在父母家中,由于工作上受到了打击而选择长期待在家中,以打游戏和看电视为乐。他的父亲立花修为了改变生活的现状,决定把老式住宅改造成适合自己老两口、女儿一家以及雅治共同生活的两层房子。
该剧由冲田修一担任导演和编剧。在过往担纲导演和编剧的经历中,他创作出了《南极料理人》《火花》《横道世之介》等高分作品。这次的《0.5的男人》,冲田修一依然保持着对普通人生活的敏锐把握与细致描绘,用看似平淡但令人回味无穷的方式把一个已被众多影视作品表现过的“社会废柴与人间真情”的主题拍出了新的趣味与深意。
0.5的男人与2.5代的房子
这部剧的主题是0.5的男人与2.5代的房子,讲述了无法成为社会人的雅治的生活状态与改变,以及他与父母、妹妹一家人的关系。《0.5的男人》开篇是松田龙平饰演的雅治坐在家中餐厅吃饭看电视的场景。镜头从家中玄关往餐厅拍,近景是玄关椅子上立花雅治父亲立花修出门运动的帽子和背包,远景是厨房。中景是餐厅的一角,一头乱发的雅治看着电视里的节目笑得从椅子上滚了下来。他的母亲立花惠子从楼梯上走下来,从厨房拿了茶水与雅治一起聊天看电视。立花修走到近景前为出门锻炼做准备,他的身体挡住了大部分镜头。这一段不仅有伪纪录片式的自然、观察特点,而且展现了此时房子的局促与拥挤,为该剧的后续发展埋下伏笔。
房子的结构对应着剧中家庭成员的关系。2.5代房子建好后,冲田修一为了对比老式房屋的封闭性,通过雅治的侄子盐谷莲不愿意去托儿所一场戏,用一个平移镜头来展示新房子的开阔、敞亮。此时的新房一楼是修与惠子的客厅、厨房、卧室以及雅治的房间。二楼是盐谷一家四口的空间。新房子共用的玄关、走廊和餐桌为家庭成员提供了交流的空间,正像修与惠子希望的那样,房屋的改建给一家人的生活注入了生机。
当该剧五集即将完结时,镜头切换拍摄整个摄影棚,可以看到2.5代房子的整体结构、家庭成员各自的活动以及摄影棚内剧组成员的工作状态。透过这一视角,观众可以看到演员以及所有工作人员的状态。演员们还在继续演绎着各自的生活,工作人员也认真努力地忙碌着。影视中的生活与真实工作生活的嵌套,共同呈现出虽渺小但发光的个体状态。
反红皇后假说:如果摔倒,是不是可以顺便躺下?
雅治曾经是一家家用人工智能公司开发团队的组长,但由于工作压力过大而放弃工作,住回了父母家中。当雅治原公司的上司来问他当时工作中是不是对他太过分了。雅治回答“是的”。但当上司说“不要这么直接”后,他立刻改口说:“也不是,就正常吧。我就是不喜欢你揉我的肩。”雅治柔软善良、不希望麻烦别人的性格使得他在经历了来自工作的压力之后选择躲在家中。
当他的侄女问他为什么心情差时,他说:“就是会心头一紧啊”。有时候压垮人的不是具体的某件事,而是积压太久的心理和生理上的疲惫与焦虑。它们化作一种凝固在内心与个体四周、难以散去的氛围,并且会因为某件特定的事情而随时激发身体的应激反应。雅治所呈现的状态并不是个例,而是经历了日本从平成时代到令和时代的青年人的普遍写照。
日本从1989年到2019年的三十年,被称为“失去的三十年”。平成时代之前,日本在世界经济中的地位显著提升。20世纪80年代末期,麻省理工学院几位研究者出版的《美国制造》一书认为:“美国企业也必须像日本企业那样发展。”但是,随着日本泡沫经济的崩溃,日本经济的国际地位持续下降。
《爱丽丝镜中奇遇》里,红皇后对爱丽丝说了这样一句话:“你必须尽力地不停地跑,才能使你保持在原地”。美国生物学家利·范·瓦伦(Leigh Van Valen)据此提出红皇后假说——物种间为了抢夺资源,必须不断优化自身来对抗捕食者和竞争者。相对而言,捕食者也必须不断演化才能与之抗衡、求得生存。也就是说,如果想要在竞争中保持特定优势,就不能停留在固有的技术、方法上,必须要持续不断进步。1989年到2019年的三十年间,日本应验了红皇后假说——因止步不前而没有保住原来的位置。
电视剧《无法成为野兽的我们》最后,男女主角都处于待业状态,同样由松田龙平饰演的男主角苦笑地说,自己的人生已经处于终结,但新垣结衣饰演的女主角指着倒出来一会儿的啤酒说:“不是终结,而是发生了改变而已。虽然没有变得绚丽,只是一点点渐变,变得有点苦涩了,像这个啤酒一样……变得更醇厚丰润了。”在许多日剧中,我们都可以看到对平淡,甚至被社会认为是下行的人生表达出的肯定。在这种肯定中,也总能让观众感受到人与人之间最温暖的情感以及对万事万物的关心。
从功绩社会到倦怠社会
卡夫卡的《变形记》中推销员格里高尔变成甲虫的过程,就是一个因害怕无法保持在原有阶级生活而不断奔跑的人的异化过程。韩炳哲在《倦怠社会》中指出了社会从否定性的规训社会到“我们可以办到”的功绩社会的范式转变。功绩社会要求功绩主体更高效、多产,也就是要主体不断向前奔跑。这就导致了过度疲劳与倦怠的产生。
功绩社会给人提供了太多“大脑兴奋剂”。在“兴奋剂”失效后,否定、抵触、逃避等情绪和行为就应运而生。因此,在众多影视作品中,我们都能看到围绕对功绩社会的倦怠而进行的创作。除了《0.5的男人》《我的事说来话长》等讲述被工作打败的成年人颓废地住在家中的日剧之外,还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中庸温和类型作品——不再追求不断奔跑、向上乃至内卷的工作,转而回归田园或家乡、关注身边美好事物的《小森林》系列、《哪啊哪啊神去村》《澄沙之味》等。
除了温情脉脉地表达以外,也有用幻想甚至残忍的笔触描绘功绩社会人的异化的作品。7月刚出的新动画《僵尸百分百~变成僵尸之前想做的100件事~》讲的就是一个不断加班的社畜在突然出现的丧尸危机中重新找寻人生意义的故事。《MONDAYS/如果不让上司注意到这个时间循环就无法结束》这部电影用一群小公司职员被困在办公室的一周里无限循环来比喻工作的无休无止。更有极致勾勒功绩社会之恶的作品,例如2000年《大逃杀》。该片通过一群人互相残杀倒逼人性之恶的故事框架被不断复制,随着流媒体在全球的普及,涌现出类似于《大逃杀》的《鱿鱼游戏》《弥留之国的爱丽丝》等作品。这一类作品中的主角往往是一个原先并不那么成功,甚至非常失败的人,却在特殊的环境中被激发出了生存的斗志。对他们的积极描绘可以视作对当今社会产生倦怠情绪的人们的一种鼓励。在这些作品中牺牲的人则是对被功绩社会所淘汰之人的隐喻。
功绩社会的倦怠感是一种孤独的疲惫,造成了彼此的孤立和疏离。抑郁症成为了规训社会向功绩社会转型期的并发症状。影视作品无论是温暖还是极致呈现功绩社会的问题,都在用不同方式来给予大众情绪疏导,让这个倦怠社会能够暖暖内含光。
(作者黄莺系澳门科技大学电影学院助理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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