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补肉身、修复人生，他们的名字叫“赝复师”

　　赝复师李宁宁为患者制作义耳 济南时报·新黄河客户端记者刘瑾阳 摄

　　小凡三岁时因病摘除眼球，五岁戴上假眼(义眼)。不合适的义眼在眼眶里打转，止不住的揉搓让他的眼眶通红。家长将小凡眼眶周边的疼和痒错认为皮肤病，直到李宁宁取下小凡的义眼，反复冲洗几乎被分泌物填满的眼眶，并为他量身定制一只义眼。小凡终于不再念叨着“眼睛疼，不舒服”。

　　义眼、义耳、义鼻、义胸、义指等统称为赝复体。赝复体主要解决肿瘤、外伤及先天性畸形等导致的颌骨缺损和面部缺损。在国内，像李宁宁这样专职制作赝复体的人并不多。李宁宁原来是一名护士，后经人介绍跟随师傅史长根学习多年，半年前，她在济南成立了一家工作室。

　　史长根从事赝复体制作10年，是国内最早的一批赝复师。他认为，赝复师除在形态、颜色、质感上恢复患者的外观之外，更重要的是重建佩戴者的信心。史长根粗略估算，随着了解赝复体的患者增多，他和助手们每年可以帮助800多人重拾自信。

　　赝复师面对着失去器官的患者，修补他们的心理创伤与制作出合适的赝复体同样重要。“任何你缺失的地方，我都可以做。”赝复师为患者量身定做的“假器官”，紧紧粘附在创口上，患者的尊严与自信也因此重拾。

　　弥补残缺

　　不到50平方米的格子间里，李宁宁埋在一堆“橡皮泥”里，她在研究如何让桌子上的半只假手看上去更自然，比照着相册里另一只健全的手，一点点捏出形状。旁边堆放着不少“废品”，她已经钻研了几天，假手的手指要做得微微弯曲，颜色和大小还需要调节。

　　这半只假手的主人是一位上了年纪的父亲，在烟台种苹果为生，锯木头时不小心锯断手指，中指只剩下不到半截，食指和无名指齐根锯断。再过一段时间，他的女儿将要举行婚礼，他不想戴着棉手套领女儿上台，于是找到李宁宁寻求帮助，想用完美的形象见证女儿的重要时刻。

　　李宁宁不敢打包票。“受伤三个月，他的手掌已经变形，和正常人的手掌形状差距很大，做起来特别麻烦。”按照市场价格，一根假手指需要近万元，三根手指加上残缺的手掌，价格不菲。“他一听就要走，我拉住他。这是我第一次遇见做假手掌的，机会难得，就跟他商量能不能让我试试，做出来效果满意再谈价，到时候就收他一根手指的钱。”

　　假手的学名叫做赝复体，这是2015年发布的医学美学与美容医学名词。在国内，赝复体对于大众来说是一个比较陌生的名词。通过特别的原材料，制成可以佩戴安装的替代体表器官模型。

　　李宁宁拥有独立制作赝复体的能力后，先在成都工作了三年，带出两个徒弟。半年前，她来到济南，成立了这家赝复工作室。

　　赝复工作室实行预约制，正式投入工作不到两个月，预约上门的人还不多。赝复体包括义眼、义耳、义鼻、义胸、义指等项目，每件赝复体都需要一对一定制。最熟练的赝复师，一天最多只能做一只义眼，义耳需要制作两天，手指更复杂，起码要四天时间。

　　多种赝复体中，义眼属于入门级别，在1970年代时已被大范围使用，但那时还无法实现私人定制，患者只能在大堆成品中寻找较为合适的义眼。近五年，定制的赝复体在国内逐渐兴起，赝复体几乎无法在功能上起作用，但可以来弥补缺损。

　　精雕细琢

　　雕刻是学习赝复的第一步，李宁宁形容，就像“比着葫芦画瓢”。

　　义眼片上，每一条红色或青色的血丝，需要赝复师一笔笔画上去。李宁宁之前从未学习过绘画，在细微颜色辨别和眼球、血丝绘画上下了不少功夫。还有一些眉毛部位缺失的患者，连带着睫毛，一根根对应着用针线缝好。“做义眼片，需要根据另一只正常眼的颜色制作，比照着3D拍摄出来的图片勾画，血丝的颜色和位置也需要一一对称。”高温聚合是最后一步，这是整个制作过程中，患者可以短暂离开的时候。

　　需要佩戴义眼片的患者可分为两种，一种眼球摘除，在深邃空荡的眼眶中注入液体，根据模型修出契合的义眼台，义眼片覆盖在上面;另一种保留着眼球，仅需佩戴义眼片即可，眼球可带动义眼片活动，看起来更灵活，需要定期将义眼片取下清洗。

　　最便宜的义眼3500元，寿命5年，材质本身暗淡泛黄，敏感度较高的患者很难忍受。大部分人会选择5000元到10000元左右的中等材质，随着年龄增长，眼球的颜色会有些许变化，逐渐萎缩的眼球和松弛的眼皮无法承受时，就到了重新更换义眼片的时候。

　　义耳远不如义眼广为人知，来做义耳的年轻患者居多，最小的1岁，最大的患者也不过40岁。需要义耳的患者，大部分是先天畸形。在没有耳洞的半只耳朵上，贴上一只义耳。李宁宁会特意将耳洞位置挖深，让它看起来是有耳洞的样子。

　　义耳有两种材质，一种质地柔软，戴着更舒服，但与健康耳相比不够逼真，寿命短;另一种硬度高，戴起来不如第一种舒服，患者为了美观大多会选择这一种。小孩三年需要更换一次义耳，大人一次性做两只，交替使用，起码能用10年。佩戴时，李宁宁会教患者如何用特制胶将义耳粘到皮肤上，脏了可以换下来清洗。

　　义耳比义眼制作时间更长，耳朵的颜色微妙，李宁宁一般会给患者做两只，分为偏白色和偏红色，“夏季和冬季耳朵会随着温度而改变颜色，越真实越好。”义耳的价格过万元，材料本身价格不算高，贵在模具和人工费。“手工雕刻，特别费时费力。”

　　直面伤痕

　　相比起先天畸形，突然失去器官的患者更难面对自己的伤痕。

　　突遭意外的患者，除了要面对异样的眼光，多年的生活习惯也被打破。师傅史长根的右眼失明后，眼中的成像是错位的。李宁宁遇见过上高中的男生被烟花炸伤眼睛后，没有及时告诉家长，眼睛的外观没有变化，在学校上课时突然看不清，等到送医时已经完全失明。因玩剪刀、打架受伤的情况较为普遍，李宁宁记得，还有一位女孩两岁时在河边玩耍，被丹顶鹤戳伤，直到上大学后，才通过社交平台找到李宁宁制作义眼。

　　先天不足的患者，在上学前会被父母带着来做赝复，他们怕孩子有了自我意识后，会感到自卑，一般情况下，三岁之前，患者就能佩戴上第一副赝复体。

　　来做赝复的患者，在漫长的等待中逐渐敞开心扉。因外观与常人有异，找工作时碰壁常发生。“如果是在上学期间患病，敏感的年纪里，自卑就像一根刺扎在心里。”

　　李宁宁的师傅史长根在成年后意外失明，他在国内尝试多次，一直未能寻找到合适的义眼片，飞往英国花费三个星期定制义眼片，舒适度高且逼真。考虑到职业发展，他在英国学习了近一年，回国后成立赝复工作室。根据国家药品监督管理局网站的公开信息，目前，境内只有32家公司对义眼片产品进行医疗器械备案或注册，5家义眼公司获得境内医疗器械生产企业的备案或许可，9家获得境内医疗器械经营企业备案。

　　回想自己做赝复师的10年，史长根认为，赝复的门槛并不算高，面对患者，极高的观察力和耐心更为重要。三个月大时被动物咬掉鼻子的小女孩，意识到自己与其他孩子不一样后，再未出过家门，六岁时家长找到史长根定做义鼻。“她从小没怎么见过陌生人，来了之后看见人就哭，害怕陌生人，算是一种心理障碍。我们需要先和小孩建立朋友关系，能够无障碍交流后，才能进行赝复体制作。”三天后，小女孩戴上定制的义鼻。

　　照片中，义鼻与女孩的五官相比小了一些，史长根说，这是他按照女孩家长的要求制作的第二个义鼻。第一个看上去大小更匹配，鼻梁更平坦，但女孩家长认为，孩子年纪小，鼻子也要小一点，鼻尖翘一点更好看。“赝复体的主人是患者，如果最终做出来的赝复体，只是赝复师想要的样子，而不是患者想要的，那就是一件废品。”

　　重新生活

　　刚入行时，李宁宁面对眼球部位空荡荡的患者会害怕。她记得一位因病几乎失去半边脸的中年男性，在屋里只剩下赝复师与妻子时，他才缓缓摘下口罩。原本脸颊的部位甚至露出几颗牙齿，鼻子、眼睛都需要赝复，顺利的话，需要半年时间才能做好全部的赝复体。

　　赝复面积越大难度越高，术后的伤口也比较麻烦。史长根解释道：“鼻部肿瘤的手术切掉整个鼻子后，里面的骨头暴露出来，鼻部周围的皮肤面积较大，赝复体需要延伸至脸颊。”

　　李宁宁接触过的最小的患者只有5个月，“不哭不闹，给他吃点东西就能全程安静。”义眼片需要经常清洗，孩子的父母不敢碰，每次都要从外地开车过来，让李宁宁将义眼摘下来清洗。

　　国内拥有定制赝复技术的时间不长，很多患者在小时候佩戴的义眼都是成品，并不合适。李宁宁遇见过一位眼眶异常红肿的小男孩，摘下义眼片后，她惊讶地对家长说，义眼片戴错了。“10年了，右眼眶里一直戴着左眼的义眼，下眼睑已经被撑大，眼眶上半部分也凹陷进去。”成品义眼中，普通人很容易忽略左右眼细微的差别。“他的眼眶已经严重变形，不具备佩戴义眼的条件，只能先进行手术，恢复好再制作义眼。”

　　李宁宁记得，一位贵州的中年男性眼压突然升高，肿胀疼痛，“眼球就像要爆炸的感觉。”他去医院的时间太晚，保不住的眼睛让他彻底失去了生活的信心。辞职后，他长达一年不出门，婚姻也就此结束，找到李宁宁时，他自卑得不敢抬头。“戴好义眼离开的时候，他是挺直腰板的，还说起未来的打算，找份工作，有可能的话，还想要组建新的家庭，重新生活。”(济南时报·新黄河客户端记者刘瑾阳)